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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后殖民主义乡愁

潮思 新潮沉思录 2018-11-16

文 | 黄三思


   

 近期文章导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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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我国群众(或许不止群众)对于任何涉及到广义上“外国人”的事件都如此热衷?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导致这个现象的深层政治、经济驱动力至少够未来的社会学家和人类学家水上至少半打的终身教职(如果这个地方用tenure track会不会显得整句话更加上等?)和三到五十年期的公款报销研讨会;所以出于减少作者劳动压力快点编完快点交稿的目的,今天只打算就这个话题随便讲一讲,编到哪里算哪里。


Viewer discretion is advised。



在大概上个月的时候有一则新闻,大概是讲一个在柬埔寨的英国人在酒吧遇到一群中国人,双方因为其头上刺的台湾二字产生了言语上的冲突,进而字面意义上的被打掉了大牙。


讲道理的话,这个新闻本身其实并没有任何看点,毕竟在全世界的酒吧里面,受酒精和睾丸酮影响之下的醉鬼们会因为各种原因和理由而大打出手——包括但不仅限于台湾属不属于中国,鸡蛋应该吃七成熟还是溏心,Tom Brady是不是NFL最好的四分位和茴字到底有几种写法。但凡记忆力超过三天的人,都至少应该在生活中或者新闻里见识过烈度和强度远高于醉鬼打架的冲突。



但是因为涉事一方是中国人,原因又是因为台湾这个敏感话题,所以在国内的社交媒体上激起了不小的波澜;而非常有趣的一个现象是,吴京和他的战狼2也被再次被人拉出来,当成了攻击那个只在部分网络群体意念之中存在的“小粉红”的咒语。


在我国茫茫多的国产电影里面,为什么吴京和战狼2这部片子会享受这种待遇?毕竟实事求是的讲的话,虽然战狼2由于台词和剧情过于用力以至于显得有点尴尬,但是相对于绝大多数小作坊水平的国产烂片,其至少达到了现代电影工业的合格水平;如果演员和剧本换个皮的话,放在好莱坞也算得上一部中上水平的B级片。


那么,在本身质量并不存在硬伤的前提下,战狼2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以至于会让相当一部分人浑身不舒服,时不时的就要把它拉出来踢两脚?更何况大部分商业动作电影的套路其实都是某个孤胆英雄为了某种观众接受度较高容易产生共情的原因而一路火花带闪电,先上拳头再上枕头,最后一个大团圆结局,观众们要么泪腺开工要么前列腺开工要么一起开工,然后哆嗦着腿出电影院;如果说是因为这部电影的爱国主义叙事显得很碍眼的话,那么为什么抗苏奇侠第一滴血却没有这种待遇?


所以,刻薄一点来讲的话,吴京和他的电影本来只不过是一部普通的商业片,会对这种商业片念念不忘以至于产生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程度的心灵创伤,那么原因肯定是在于电影之外的;若是以本三流业余民间政治科学/社会科学爱好者的角度来看,最有可能的,还是因为这部电影的叙事传达了对于如今实际上存在的后殖民主义世界体系与秩序的挑战;若是用法农(法国心理分析学家,革命家)的话来讲的话,暴力,作为权力的象征,属于统治阶级垄断的专权。



而在吴京的电影里,原本只应作为背景板与配角存在的亚洲人竟然dare to touch the sun,争夺属于上等人种中Alpha male(领袖型男性)专属的特权,显然有那么一点乱了纲常。以上内容用人话来讲其实就是四个字:“友邦惊诧”;分类更细致一点的话,其实是“某个或者某几个或者只存在于想象中既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人家看不看电影,更不知道人家对于商业电影的剧情到底在不在乎的友邦人士如果可能万一看了这部电影之后有那么一丁点惊诧的可能性”。


当然了,这种“惊诧”倒并不需要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毕竟“极端民族主义”这种指控的严重性,并不是跑到某个“外国”(具体哪个则需要基于调查者的经济承受能力而定)在街上拦下一个本地人问他说“您对某个并不知名的中国导演在非中国地区拍了一部(我认为)宣扬极端民族主义的电影并且大受欢迎这件事情怎么看?”然后对方西子捧心哭哭啼啼的怒斥一番这部电影害得人家的小心肝现在还在扑通扑通乱跳就能坐实的。


这种“极端民族主义”的指控更多的还是落实在了恐吓上,也即是重复以昭和日本为典型例子的挑战失败者的下场,借此提醒在座诸位,虽然世界秩序的制定者们可以在现实里面想炸谁就炸谁,但是作为次一级的被统治者,哪怕只是试图在文艺作品里面获得这种类似的权力也是不行的,毕竟对于暴力的专营权可是敏感中的敏感,禁忌中的禁忌,若是“友邦”们真的惊诧起来,那可是梦中好杀人的。



当然,对于那些可能依附且得利于旧的世界体系的人来说,维持这种旧体系的天然正当性确实能够提供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收益,但是我们同样也不难看到,许多并不实际受益甚至可能受损于这种世界秩序的人也在不自觉地认可其权威性。所以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人们的思想其实是我们所处现实世界的映像,无论是否认识到了这一点,也无论是否接受这个现实,我们都必须承认这种实际存在的客观性。


单论我国的情况的话,一个非常有趣的现状就是,在任何涉及到外国人的事件中,大众的神经都会变得极其敏感。外国人在中国丢了东西,可以享受警察阖城大索的待遇而不需要中国人那样“回家等消息”;外国人在中国生孩子,能享受本地父母官亲自探访还不需要办准生证。


同样的,大家都很关心外国人对于我国的看法,热衷于传播与现编各种外国人倾倒于我国的某种特产(出于某种难以解释的原因,主题往往是食物)的故事;在各种视频网站上,大家也都非常关心外国人对于中国(的某种事物)的看法,只要在外观上不像中国人,那么随便拍个视频讲一下自己对中国的某种看法或者体验,顺带鼓吹一番其在中国的体验如何美好便能迅速窜红,享受名人待遇。



与这种人形成典型对比的是,如果某位外国人在视频中缺乏足够的倾向性,而是更加中立或者客观的列举好与坏,那么其受关注度则会直线下降——如果某种中国产品在国外卖得好,那么更是值得全网四处传播一番,大家一起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真要较真起来的话,这种情绪倒是很容易在那些小时候爸爸关心得太少,成年之后迫切得想要得到其认可的人身上看到。


当然了,这种等级制其实也具备其内部的优先级,如果只是一个日本来的北方绳文系阿伊努人,那么由于其过多的东亚人种特征而显得不那么“外国”,大家的关注度不会太高,其热度也较难以维持;若是地中海黎凡特来的闪族人,那么其外部特征则具备了最基本程度的“外国”感,所以能够享受更长时间和更高的曝光率,至少能够达到三线小明星的程度;如果是来自北欧地区,白金色头发深蓝色瞳孔的纯正盎格鲁撒克逊人这种毫无疑问最为上等的“外国人”,怕不是能至少有网站首页封推外加一日十万粉的待遇。


当然可惜的是,这部分外国人其实在第二层次和第三层次的“外国人”国家里也属于上等人,人生模式过于简单,生活体验过于激爽所以根本没兴趣跑过来拍视频舔中国以求有机会找粉丝借钱,所以想想还真的是挺遗憾的。


进一步的,充斥于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线城市的各种广告牌上,外国人(白皮,of course)总是与“精致生活”;“北欧血统”;“奥斯维辛莫诺维茨营区老师傅弗里茨·哈伯(正式工)精心手制”等广告词一起,当仁不让的担任了暗示本产品质量上等的重任;似乎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为什么一个白人老头捏着下巴的照片就能快速传达所有信息?”这个问题,而且好像绝大多数人都非常顺理成章的接受了这个设定。



当然这其实也并不意外,毕竟殖民时代的残渣,包括异国与我国,他们与我们之间的等级与关系早在几代人之前,便已经被安置在了大家的共同记忆之中,稳定地流传了下来;而旧日的记忆的直接结果便是精神上的矮化,大家不自觉地承认了在世界的等级中,我们不仅需要抬头仰望,就连存在价值与意义也必须通过他们的认可才能得到确认。


同样的,我们身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影响,也即是对第一世界话语的代谢(事实上这种影响就在本文之中便多少可以被观测得到)。正如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中所说的那样,“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表述”。东方,或者说任何非西方的世界,在主流的话语体系之中是隐形且失语的,只能作为一个被动的他者而存在,等待西方的“发现”或“再发现”;等待被西方的目光所观测,进而得到解读。


自我的表述是所谓文明的权力,而被包含在“非西方”这个概念之中的“东方人”,只不过是作为与civilized所对应的barbarian而存在,显然是没有资格享受这种奢侈的。现实世界所映射于很多人脑海之中的,实际上是被塑造的东方与被塑造的西方,他们(或者说,我们)自己并不知道自己,也无法表述自己,只能通过西方的语言与范式来完成对于自身的再发现。


更糟的是,这种基于西方文化母体而臆造出来的东方形象,反而成为了东方世界的理想形态,进而让人产生一种误解,也即是任何对于这种乌托邦形象的偏离是一种倒退,任何试图修改其“自然”状态的尝试都会带来硫磺与火——虽然这一部分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真的,拥有对暴力的专营权的那些第一世界统治者,可不就是想怎么炸就能怎么炸么。


所以说,这也是为什么法农一直都在强调,暴力虽然并不值得提倡与鼓励,但是在去殖民化的过程中,暴力永远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毕竟殖民体系的政治/社会秩序本质上仍然是通过合法的,制度化的,实际存在的暴力而竖立的,殖民者们与广大殖民地群众进行沟通的语言也同样是纯粹地,毫无遮掩地,肆无忌惮的暴力;而血与火又是铸造国家与民族意识最佳的助燃剂与催化物。


那么很自然的,有因就有果,一方面大家很需要借汝头一用,另一方面上等人教给大家的也就只有这么一套行之有效的沟通方式,那么在有机会的时候为何不用呢?既然罗伯特.拉科斯特先生(MRP负责人之一,见后文)在阿尔及利亚做得,其他人种就做不得?难道非得像姆巴先生那样,拍着胸脯保证说:“虽然我国现在独立了,但是我国与您国之间什么都没改变,一切都如往常那样”吗?


再者说了,如果拍个电影都不行,那等哪天我国开始呼吁大家赶紧学习法国,成立MRP(阿尔及利亚独立时期法国的一个政党组织)并组建城市民兵,武装所有黄种人市民,在聚居区搞种族灭绝的时候怎么办?毕竟第一世界殖民国家的先进经验就是胜利者不受谴责,德国搞种族灭绝被锤爆了,法国人一样可以毫无心理障碍的接着在阿尔及利亚和印支联邦继承第三帝国遗志;波兰人也一样可以回到家乡,接过希姆莱的旗帜继续消灭在克拉科夫的集中营幸存犹太人。


  法国军队在阿尔及利亚


也就是说,哪怕我们并不追求取代旧的统治阶级,仅仅是希望回到平等的位置上,也仍然需要确立对于使用暴力的正当性,至少需要确保不会因为有人会因为电影剧情或者酒吧打架都能被刺激到罹患PTSD的程度;而如何最简单也是最快速的让被驯化的农奴们认识到高高在上的老爷和他们一样也只是普通人呢?当然是攮他一刀让大家看看他也会流红色的血了。


毕竟归根结底的说,人类之中普遍存在的自欺幻觉就是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公正的也是可以预测的,所以在遇到无法抵抗的强力时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对其行为进行正当化,寄希望于在混沌之中找到规律,避免未知的恐惧;所以简单的来说就是谁比较强,谁就是对的,而在无法规避这种弱点的前提下,至少应该把它给利用起来。


当然了,这么说到并没有鼓励或者说建议大家开始采购弹簧钢,车床并且在辖区内外国人住户门口画六芒星的意思,特定时期特定地区特定环境下的选择并不总能广泛地适用于所有情景;为了满足某种特定解而特意制造原因又太过愚蠢。


但是坦诚一点的讲,法农的话自有其道理所在,上等人的特权就是可以随意的施与痛苦与折磨还能保持形象上的完美无瑕,撕不下这一层画皮你就只能永远低其一等,虽然这段话完全可以通过更加委婉更加温情更加不那么直白的方式表达出来,那样也显然会更加容易让人接受,可话又说回来了,不管语言再怎么变化,其本质的内核并不会因此改变,对秩序的修正永远都不会是一派和气顺理成章的,掩盖这种残酷性反倒会让人忽视其背后的风险。



举例而言,客观上剁手公利奥波德在刚果的余荫犹在,但是某位倒霉鬼就因为对于一切都太过于理所当然,在主观上缺乏认识,于是跑到加丹加去寻访自己参与红龙行动时不幸失踪的老爹进而毫无悬念地自己也不幸(并不)失踪了。


他大概理直气壮理所应当地认为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家肯定已经互相理解互相原谅了,然而事实是谁都可以宣称自己认为世界应当如何如何,但是这个世界的逻辑并不会因为个人的主观意愿而改变;概率学上的显著与否是客观的。“我有一个朋友”系列如果真的能信的话,我球大概早就在几百年前就实现大同社会飞向半人马座了;想象中的世界虽然美好,但是一旦遇到特定环境或者时期,原本涂在表层润滑的温情脉脉反而会让人活得更短一些。


 作者简介   

黄三思   一个趣味低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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